依稀的幸福

在雨水與寒冷中抵達養老院，下午2時40分，氣溫12度。平時寂靜的大門外，路旁停了幾輛車子令人意識到院內停車場擁擠的情狀。遲疑了一下，我們還是決定轉進去試試運氣。就也竟然有一個車位恰如其時的被騰了出來，讓我的車子輕吹口哨的倒進白線格子裡。然後就有一輛帶著妒意的白色小車緩緩的捱過我車前…彼此的雨刷互相橫眉豎眼的擺動著招呼。

除夕夜的養老院，從教堂依序連接著三棟建築物…失智、安養、養護。我突然想到莫非失智者最先接近上帝！那我娘住的養護樓呢？這一條連接四棟建築的長走道上，一些大圓桌已經排列好，等待著幾個小時候開始的除夕圍爐。沿著長廊的玻璃窗把戶外景色一一劃分成一幅一幅的畫面…一律是暈染著大量冷灰色調的冬景。我們走過這些充滿儀式暗示的圓桌，進了電梯按下6樓。在電梯關門之前對著我說新年快樂的中心人員揮了揮手。

六樓的交誼餐廳也擺上大圓桌…而我娘焦慮的眼光很快的捕捉到我：用因為中風後的模糊音色：「想說你們不會來了…」。「…你總是這樣想…」，她對男人的不信任從我老子開始一路蔓延開來，不可遏止。

然後我們在一個較為安靜的角落坐下。「抬起右腳」…她艱困而聽話的將腳抬起些微，交給另一個她持續不信任的男人…我開始例行的按摩工作。這樣的例行工作不僅讓我們感受到我們之間某種實存，也減少了因過度言談帶來的是非…比如：你很久很久沒來了…我四天前才來過，護理小姐不理她…因為她不喜歡半夜的牛奶，或者隔床偷了她的酸痛貼布…前兩個月就因為在某些親戚的來電裡抱怨貼布被偷光光，然後她的酸痛貼布就暴增60片。至於假牙黏著劑和護膚乳霜大概足夠她帶去天國用個幾年。

就這個時候，一個疲倦的清潔工從身邊走過，她逗弄著說：「幸不幸福啊？阿嬤！我麻勁酸咧。」。她就在旁邊的椅子坐下來跟我們攀談…拖把夾在她的兩個膝蓋間，拖把桿子斜斜的擱在肩膀。

「過年輪值，沒休息？」
「是啊！無做無錢，何況晚上有大菜吃…」
「我有一次陪診，是雙腳節肢的！醫院人很多，我跟他說：我去領藥，等在那裡，不要亂跑…。那個病人瞪我一眼說；要怎麼跑？」：她看著我正在按摩的一隻腳。
「他是糖尿病截肢的，聽說會遺傳？」
「是吧，家族遺傳，機率較大…」
「幸好我兒子沒有，我先生有糖尿病…」
「喔，那要多注意飲食及運動，也要…」
「他離開了！」
「…？」，我抬起頭看他一眼…
「他在外頭養查某！」

…我想著「離開」的意思，然後逐漸的修訂它們至某種雙重意涵的疊合處…拋棄與死亡，或者拋棄與重生。

「他跟別的查某走了！」
「我一個人把小孩帶大…」
「有一次，我去找他，跟他開口要一萬塊給孩子做學費…我實在沒錢交學校…」
「他問我是要用左手，還是用右手跟他拿錢！？」

我再度抬頭，確認一下剛剛說話者的言語與表情之間，某種無涉的關係。同時：也看了我娘一眼…。

「那…」
「後來他就得了糖尿病，手腳常有傷口，都好不了…最後還截了左腳和幾根手指…」
「我有去看他…邋遢而沮喪，穿著內衣和牛仔褲。…他本來是勁漂ㄟㄝ！」
「我覺得他赳可憐，可是內心又覺得赳爽！」
「…也會有這一日…」
「現在孩子都大了，離腳手了。我孫子很乖，放假會來幫我…」
「那他現…？」
「死了」：她很快的回我，一手握住拖把站起身來。又逗弄一下我娘：「幸福有啊沒？」。然後一邊自答「有ㄜ！有ㄜ！」…

我娘有一點茫然的看著她…幸福？圓桌夠大，讓輪椅可以輕易，適當的貼近鋪著潔淨舒服桌布的桌沿。我們這一桌有護理站的值班護士和三個看護加入，有一個是屬於私人的看護…她的雇主是一位住進來才60歲的富家女，以前是高階的金融工作，因為某種感情問題導致自我放棄。每個人就帶著諸如此類細碎的飄浮物坐進位置，它們像沉澱的微塵揚起，然後混入院方與牧師的禱告祝福，和隨即送上的大盤菜餚中…豐盛的菜餚柔軟而易入口。家屬及看護們一邊招呼長者，說著笑一邊很用心的吃著。勤快的看護隨時離席去照料臥床的長者，再回來加入我們。那些臥床的長者大約都靠著鼻胃管灌食，今晚他們的泥狀食物也是除夕的菜餚絞碎的吧？一個看護把剩下大半的菜餚裝到塑膠袋裡準備下班帶回家，她率真，直接了當的問大家是否也想要？這樣的方式加上圍爐的氛圍，讓每一個人釋懷。護士站起身來，依序給每個老人分藥：「阿公，乖！今晚還是要吃藥喔！」…老人好心情的笑了。這除夕的餐桌也就散發出一堆平時不會出現的細微漂流物，加入混入原先的飄浮中，構築成某種無以言喻的氣息和聲響。老人們享受著這些對他們而言，不可能出現太多次的覺受，他們其實就不需要太吃的，除了我娘…她今晚胃口很好…好幾個看護預言說她會活過一百歲…我就很迅速的在腦袋中計算一些數字，每組數字前面都有一個”$”。

總是有太多細微的事情在周遭紛揚，溶散、飄離。我就總是依賴著這些細微，細細碎碎的漂流物去構築現下的我…多麼真實又恍惚，但是就這樣。事件的最終結局，似乎也就決定於最後出現的一些碎片。它們主宰整個事件的樣貌…哀傷、沮喪、失落，或者幸福，或者歡笑…我應該在每個雙字後加上個「感」字…哀傷感、幸福感。沒人會在乎那些開頭，那些紛雜過程，總是以最後浮現的碎片做成肯定句，並也沒有任何遲疑。幸福？漂浮中的幸福感？我覺得自己站在某種柔軟的平衡之上，張開雙手…不自覺而必須。